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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檐客栈:蓝布裙的故事_第1章

毕业那年,我在青川市开了家“青檐客栈”,日子过得像檐角垂落的雨丝,慢且软。

客人们带着故事来,也带着与我的细碎日常走——那些一起煮茶、挑拣桂花、收拾房间的片段,像撒在茶里的糖,让故事多了层温温的甜。

青川的十月,是被桂花酿透的时节。

我蹲在院落那棵不知年岁的桂花树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我微躬的背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手边放着一个粗陶碗,我正极耐心地将散落在青石板上的、最新鲜饱满的桂花拾入碗中。

这些金黄细碎的花朵,带着清晨未散尽的露水气息,此刻在暖阳下蒸腾出愈发浓郁的甜香。

"这批桂花正好可以酿新酒了。"我自言自语着,小心地避开那些被虫蛀过或是颜色不够鲜亮的花朵。

祖母在世时常念叨,十月的第二茬桂花,香气最是沉静醇厚,酿出的酒能封存住一整个秋天的魂魄,经年不散。

她总是说:"啊,这桂花酒就像记忆,埋得越深,开启时便越是香醇。"

我轻轻哼着祖母教的那首采桂谣,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

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小时候跟在祖母身后学捡桂花的时光。

她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佝偻着腰,却依然一丝不苟地挑选着最完美的花朵。

"要选刚刚落下的,还带着露水的。"

她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太早的还不够香,太晚的又失了魂魄。"

客栈里静极了,只闻得见风穿过老宅檐角的微响,以及远处青川江隐约的流水声。这样的安静午后,最适合专心捡拾桂花。

院子里,那只名叫"桂花"的橘猫正蜷在石阶上打盹,尾巴偶尔轻轻摆动,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带着焦躁意味的噪音从门口传来——是行李箱轱辘猛烈摩擦与卡顿的声音。

我抬起头,循声望去。

客栈那扇虚掩着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外,一个穿着浅杏色风衣的年轻女子正有些狼狈地试图拽动她的行李箱。

行李箱的一个轱辘,不偏不倚,深深陷进了门口那道著名的石板缝隙里。

那缝隙年月已久,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仿佛是这座名为"青檐客栈"的老宅故意设置的一道小小门槛,考验着每一位到访者的缘分。

我放下陶碗,起身走了过去。

"需要帮忙吗?"我的声音温和,带着此地人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调子。

女子闻声抬头,脸上掠过一丝被撞见窘态的赧然。汗水将她额际的几缕碎发沾湿,贴在光洁的皮肤上。"谢谢,这缝……卡得太死了。"她说着,声音里带着些许无奈,"我试了好几次,都纹丝不动。这石板路真是太古老了。"

她松开了紧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那手上因用力而泛出红痕。

我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指尖有些发白,显然是使了很大力气。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因为焦急而显得格外明亮,像是含着一汪清泉。

我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卡住的情况。"

是这道老缝的问题,"我解释道,像是在替自家客栈的顽皮致歉,"年年说修,年年都忘了。

这缝啊,就像个调皮的孩子,专挑客人的行李箱欺负。我祖母在世时总说,这是老宅子在考验来客的诚意。"

我伸手握住行李箱的底座,示意女子:"我们一起,数到三,往上抬一下。"

"好。"她点点头,重新握紧拉杆,脸上写满了专注。

"一、二、三!"

两人同时用力,轱辘发出一声不甘愿的"咕噜"声,终于从石缝里解脱出来。女子松了口气,连声道谢:"太感谢您了!要不是您,我恐怕要在这儿站到天黑了。这箱子沉得很,我都快没力气了。"

我微微一笑,帮她将行李箱提过门槛,安置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举手之劳。这缝确实讨厌,但也是青檐迎接客人的独特方式。每个被它'留下'的客人,最后都成了客栈的老朋友。"

就在女子调整着行李箱拉杆,准备重新推行的时候,侧边一个敞开的网兜里,滑出了半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的大部分还被遮着,只露出一角——那是一片蓝色的布料,像是裙裾的一角,在微风中极其轻微地颤动着,像一只停歇的、欲飞的蓝蝶翅膀。

我的目光在那抹蓝色上停留了一瞬,那颜色让我莫名想起祖母那条珍藏的蓝布裙。

但我很快移开视线,装作没有看见。

"您是沈老板吧?"

女子捋了一下头发,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伸出手,"我叫林晚,之前电话预订过房间的。"

我与她轻轻一握,她的指尖带着秋意的微凉。"是我,沈岩川。欢迎来到青檐客栈。"我提起她那个略显沉重的行李箱,"林小姐的房间在二楼,跟我来。"

我引着她穿过庭院。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两旁,种着些蕨类和玉簪,角落里那个青石水缸里养着几尾锦鲤,听到脚步声,倏忽躲到了睡莲叶下。

院墙边的竹丛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窃窃私语。

"这院子真美。"

林晚轻声赞叹,目光掠过那些在秋风中摇曳的花草,"像是时光在这里停住了脚步。"

"都是些寻常花草,胜在自在生长。"

我答道,"这棵桂花树有些年头了,所以花开得特别香。我祖父的祖父种下的,算起来也该有一百多岁了。"

"一百多年..."林晚仰头望着那繁茂的树冠,眼神有些恍惚,"那它该见证了多少故事啊。"

木质楼梯在老宅里发出轻微而熟悉的"吱呀"声,像是在诉说着过往。

我刻意放慢脚步,好让林晚能跟上。楼梯转角处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雨中的青川江,墨色淋漓,意境悠远。

"这是我曾祖父画的。"

我见她在画前驻足,便解释道,"他是镇上的私塾先生,闲时喜欢作画。"

"画得真好。"

林晚轻声说,"能把雨雾画得这么有灵气。"

二楼东侧的房间,名曰"闻桂"。我推开雕花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木头清香和淡淡阳光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陈设也简单,一张老式木床,一张书桌,一把圈椅,但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最妙的是那扇朝东开的支摘窗,窗外,老桂花树的枝条几乎要探进屋里来。

"这屋子正对着桂花树,香味有点浓,晚上睡觉若嫌熏得慌,可以把窗户关小些。"我将行李箱放在墙边,说道,"被子都是新晒过的,有阳光的味道。"

林晚走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放松的神情。

"没关系,我很喜欢这个味道。"她伸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近在咫尺的、缀满桂花的枝条,"这里真安静,连时间都好像慢下来了。在北京,从来没有这样的安静。"

"古镇都这样,白天游客多些,早晚就静了。"

我站在门口,"浴室在走廊尽头,二十四小时热水。厨房在一楼,可以自己煮些简单的吃食。有什么需要,随时到楼下找我。"

"好的,谢谢沈老板。"林晚转过身,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您去忙吧,我收拾一下。"

我轻轻带上门下楼。院子里,那只粗陶碗还放在树下,金色的桂花在碗底铺了薄薄一层。

我重新蹲下身,继续之前被打断的工作,心里却隐约觉得,这个叫林晚的女子,和以往那些来去匆匆的游客,似乎有些不同。

是因为她眼神里那抹不易察觉的沉重,还是因为那张惊鸿一瞥的、带着蓝布裙角的旧照片?

橘猫"桂花"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踱步到我身边,蹭了蹭我的裤脚,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我轻轻挠着它的下巴,低声道:"你也觉得她特别,是不是?"

"桂花"眯着眼,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我不知道。青川的秋天,故事总是很多。而这个带着蓝布裙照片的北方女子,又会为这个秋天带来怎样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