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室狱旁的空舍,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一间稍显整洁的囚室。四壁空空,仅有一席、一案、一盥洗用的铜盆。但相比死囚巷的潮湿阴暗,这里已然是天壤之别。更重要的是,每日送来的饮食不再是馊粥硬饼,而是热腾腾的黍饭、时令蔬菜,甚至偶尔有几片肉食,盛装在干净的陶器里。一名沉默寡言的老宦官按时送来饭食和伤药,并带走便溺之物,除此之外,再无他人与凌墨交流。
这种刻意的隔离和观察,凌墨心知肚明。吕雉将他晾在这里,既是保护,也是考验。她在观察他脱离死亡威胁后的反应,评估他心性的稳定性,或许也在暗中调查他的背景是否真如其所言。
凌墨并未急躁。他利用这段难得的“平静”时光,一边仔细涂抹伤药,促进脑后淤伤和身体各处暗伤的愈合,一边通过送饭老宦官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宫廷钟鼓声、以及巡逻卫士换班的规律,默默收集着关于未央宫和长乐宫作息制度、空间布局的碎片信息。他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个陌生时代的一切细节,同时不断在脑海中完善、推演着那日所献三策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以及各方势力可能的应对。
他深知,那三策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必然已扩散开去。吕雉的沉默,不代表无所作为,更可能是在暗中布局。而他这枚棋子,何时被再次拿起,落在棋盘的哪个位置,将直接决定他接下来的命运。
等待的日子约莫过了七八天。这日清晨,天色未明,远处传来第一通晨鼓。空舍的门被准时推开,但进来的不再是那位老宦官,而是之前引他去见吕后的两名黑衣男子之一。他依旧面容冷峻,手中捧着一套折叠整齐的衣物。
“凌墨,沐浴更衣。”黑衣男子的声音毫无波澜,“太后懿旨,即刻宣召。”
凌墨心中一凛,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依言用铜盆中冰冷的清水快速擦拭了身体,然后换上了那套衣物。这是一套浅灰色的深衣,用料是普通的麻布,但剪裁合体,干净整洁。最重要的是,衣襟和袖口处有着特定的纹饰,腰间配有一条黑色的绦带。这并非官服,但明显区别于囚衣和庶民服饰,更像是一种低级吏员或宫廷服务人员的制式着装。
换上衣衫,凌墨整个人精神了不少,虽然脸色仍显苍白,身材也因连日囚禁和伤痛而清瘦,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透着一股与这身朴素衣着不太相称的沉静与锐气。
跟随黑衣男子走出空舍,这次没有走向隐秘的通道,而是沿着宫苑间的正式路径前行。天色微熹,晨曦给巍峨的宫殿群勾勒出壮丽的轮廓。他们穿过一道道宫门,守卫的郎官和卫士对黑衣男子显然十分熟悉,查验过一枚黑色的令牌后便恭敬放行。
最终,他们来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广场前。广场尽头,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即便在晨曦中,也能感受到其庄严肃穆。殿前台阶高耸,两侧矗立着持戟而立的郎官,甲胄鲜明,神情肃穆。这里,便是未央宫的前殿,是皇帝举行大朝会、接见外国使臣等重要典礼的场所。不过此时并非大朝会时间,殿前广场显得较为空旷。
黑衣男子并未带凌墨走向前殿,而是折向广场西侧的一排廨署(官署)。在其中一间挂着“郎中令属”牌匾的廨署前停下。署内已有几名身着类似服饰、但颜色或纹饰略有区别的年轻男子在忙碌或等候,看到黑衣男子,纷纷露出敬畏之色,躬身行礼。
黑衣男子对署内一名看似主事的中年官员低语几句,递上一枚竹符。那官员连忙点头应诺,态度极为恭谨。
黑衣男子转向凌墨,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语气:“凌墨,太后恩典,擢你为郎中,秩比三百石,暂隶郎中令属下,听候差遣。具体职司,由王郎中丞安排。”说完,竟不再多言,转身便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这就完了?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正式的任命文书,只有一个黑衣人的口头传达和一个郎中丞的接收。凌墨瞬间明白,这个“郎中”的任命,极其特殊,甚至可能并未记录在正式的官籍簿上,更像是一种临时性的、便于其在宫中活动的身份掩护。秩比三百石,是郎官体系中较低的级别,但对他这个几天前的死囚来说,已是天壤之别。关键在于,“听候差遣”,这差遣来自谁,不言而喻。
那位王郎中丞,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白净,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眼神透着精明与谨慎。他上下打量了凌墨一番,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但眼底深处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疑惑和疏离。他显然接到了某种指令,但对凌墨的来历和突然安置到他这里感到十分不解。
“凌……郎中?”王郎中丞试探着称呼,似乎对这个姓氏有些陌生,“既然上官有令,你便暂且在此候命。这是你的身份符牌,务必随身携带,不可遗失。”他递给凌墨一枚小小的木制符牌,上面刻着“郎中 凌”的字样和一些编号。
“署内有郎官需要遵守的律令规章,你初来乍到,需得尽快熟悉。每日点卯、巡夜、仪仗、传达等职司,皆需听从安排。眼下……”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想给凌墨安排什么差事才合适,“你先熟悉一下环境,尤其是前殿周边及通往长乐宫的几条主要宫道,莫要误闯了禁地。”
这安排十分敷衍,明显是暂时不想让他接触具体事务。凌墨也不在意,恭敬地接过符牌,道:“谢郎中丞,下官明白。”
王郎中丞点了点头,便不再理会他,转身去处理其他事务。署内其他几名郎官也纷纷投来好奇、审视,甚至略带敌意的目光。凌墨这个空降者,打破了他们原有的秩序,尤其是他那份与众不同的沉静气质,更让他们感到不适。
凌墨乐得清闲,他依言走出廨署,开始“熟悉环境”。他看似随意地漫步,实则目光如炬,记忆着每一处宫殿的名称、方位、守卫的密度和换岗时间,以及不同等级官员、宦官、宫女行走的路线和礼仪规范。他注意到,通往长乐宫的宫道上,盘查尤为严格,不仅需要符牌,有时还需核对口令。
就在他行至前殿广场边缘,靠近一处通往宫苑深处的侧门时,一阵喧哗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几名身着华丽锦袍、腰佩金印紫绶的官员,正围住一名身着赭色官服、品级较低的官员,大声呵斥着。周围几名郎官和卫士面露难色,想上前劝阻又似乎不敢。
“区区少府丞,安敢阻拦我等觐见太后?”为首的一名方脸阔口、声若洪钟的武将模样的官员怒喝道,凌墨认出他正是当日功臣宴上态度倨傲的绛侯周勃。他身旁站着面色沉静的颍阴侯灌婴,以及几位同样气势不凡的功勋重臣。
那名少府丞满头大汗,连连作揖:“绛侯息怒,灌将军息怒!非是下官阻拦,实是太后懿旨,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外臣……”
“不见外臣?”周勃冷笑一声,声震四野,“我等随高皇帝披荆斩棘,平定天下,乃社稷股肱!如今连太后的面都见不到了吗?莫非是尔等阉竖小人,从中作梗,隔绝内外?”他这话声音极大,明显不只是说给少府丞听的,更是说给周围所有人,乃至深宫中的吕雉听的。
少府丞吓得面如土色,几乎要跪下去。周围的郎官卫士们也噤若寒蝉。周勃等功臣的威势,在军中朝中根深蒂固,寻常官员根本不敢直面其锋。
凌墨站在不远处,冷静地观察着。这是一次典型的政治试探,功臣集团借题发挥,向吕雉展示力量和表达不满。冲突的地点选在前殿与后宫的交界处,时机也颇为微妙。如何处理这种突发状况,正是考验他这新晋“郎中”应变能力的时刻。直接上前硬碰硬是愚蠢的,但若视而不见,则显得无能。
他目光扫过现场,注意到一名身着黑衣、看似不起眼的宦官正站在侧门内的阴影处,冷冷地注视着外面的骚动。凌墨心中一动,认出此人是那日引领他的两名黑衣人的同僚,应是吕后直属的密探人员。
瞬间,凌墨有了决断。他并未走向冲突中心,而是快步走向那名阴影中的黑衣宦官,在距离数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声音不大但清晰地说道:“启禀令监,前殿侧门处,绛侯、颍阴侯等几位君侯欲求见太后,与少府丞发生争执,围观者渐众,恐有碍观瞻,亦恐惊扰太后清静。下官人微言轻,不敢置喙,特来禀报。”
他没有提出任何建议,只是客观陈述了事实,并点明了可能的不良影响(有碍观瞻、惊扰太后),同时表明了自己身份低微、无力干预的立场。更重要的是,他选择向明显属于吕后心腹的黑衣宦官汇报,而非在场的任何其他官员,这就将处置权交回了吕后一方。
那黑衣宦官瞥了凌墨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个新来的小小郎中如此敏锐且懂规矩。他点了点头,并未说话,只是转身迅速消失在门内。
不多时,一名身着深紫色宦官服、品级更高的中年宦官从侧门内快步走出,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径直走向周勃等人。
“哎呦,几位君侯息怒,息怒!”紫衣宦官声音尖细却带着一股圆滑,“太后凤体确实欠安,刚服了药歇下。君侯们忠心可鉴,太后知晓定然欣慰。只是今日实在不便。太后有口谕,请几位君侯先至省中(指尚书台等中枢机构)议事,若有要事,可由丞相与御史大夫转呈。待太后身体好转,定然召见诸位。”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台阶(太后身体不适),又抬出了丞相(陈平)和御史大夫(审食其,吕后亲信),暗示他们应走正常程序,同时以太后的口谕压人。
周勃等人显然也并非真想立刻见到吕后,更多是一种姿态。见吕后派出了身边有分量的宦官回应,目的已达到,便顺势下台。周勃哼了一声,对灌婴等人道:“既然太后有谕,我等便先去省中。”说罢,狠狠瞪了那少府丞一眼,一行人这才悻悻离去。
冲突瞬间化解。那紫衣宦官意味深长地看了凌墨一眼,并未与他交谈,也转身回了内宫。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周围的郎官和少府丞都松了口气,少府丞更是向凌墨投来感激的一瞥。而凌墨,只是默默退回到广场边缘,继续他“熟悉环境”的职责,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他知道,自己踏入未央宫的第一步,已经实实在在地踩入了权力的漩涡。刚才那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必然已通过黑衣宦官和紫衣宦官的渠道,传入了吕雉的耳中。这比他献上三策更能直观地展示他的应变能力和对宫廷规则的领悟。
他这颗棋子,已经落在了棋盘上。虽然位置不起眼,但引发的细微气流,或许已经开始影响整个棋局的走向。而更多的挑战和机遇,必将接踵而至。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