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的血迹未干,长乐宫钟室的肃杀之气尚未完全消散,未央宫却已张灯结彩,准备迎接另一场盛宴。吕雉以“陛下感念平定陈豨之乱(实则为诱杀韩信的借口)的将士辛劳”为由,下旨大宴群臣。这场宴会的时机耐人寻味,既像是为了冲淡诛杀功臣带来的紧张氛围,又仿佛是一种胜利者的宣告,向所有心怀异志者展示着铁腕下的“和谐”。
凌墨作为郎官,再次被安排参与宴会的仪仗与护卫工作。这一次,他被分配在靠近御座的内殿区域,负责协理酒水传递与应对近身事务,位置更为核心,也意味着能更清晰地观察殿内的一举一动。
夜幕降临,未央宫前殿灯火璀璨,笙歌鼎沸。吕雉与惠帝刘盈并坐主位,吕雉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与群臣谈笑风生,仿佛不久前那场血腥清洗从未发生。刘盈则依旧显得有些拘谨和沉默,眼神中偶尔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下方,以周勃、灌婴为首的功勋集团,以吕泽、吕释之为首的吕氏外戚,以及陈平、审食其等重臣依次列坐,人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觥筹交错间,一派君臣相得的景象。
凌墨垂手侍立在殿柱的阴影里,目光冷静地扫过全场。他注意到,周勃、灌婴等人虽然举止如常,但眼神交汇时,总有一闪而逝的凝重;吕氏众人则意气风发,尤其是一些年轻子弟,言谈举止间不免流露出几分得意。陈平依旧是一副老神在在、与世无争的模样,而御史大夫审食其则忙碌地周旋于各席之间,扮演着润滑剂的角色。
宴会进行到高潮,乐舞登场。一队身着彩衣、身姿曼妙的舞姬翩跹而入,随着编钟雅乐翩翩起舞。她们的舞姿轻盈优美,长袖翻飞,引得群臣阵阵喝彩。然而,凌墨的目光却瞬间锐利起来。他的职业本能让他对细节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在这队舞姬中,领舞的那名女子,虽然容貌绝美,舞技超群,但她的眼神却不像其他舞姬那样迷离沉醉于音乐,反而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决绝。更重要的是,在她一次大幅度的甩袖动作中,凌墨敏锐地捕捉到,那宽大的袖口边缘,似乎闪过了一抹不同于丝绸光泽的冷硬反光——极像是金属!
他的心猛地一沉。刺杀?目标是谁?吕雉?还是……年轻的皇帝刘盈?
此刻殿内气氛热烈,人人陶醉于歌舞,无人留意到这细微的异常。凌墨大脑飞速运转:直接示警?且不说是否来得及,万一判断失误,惊扰圣驾的罪名他承担不起。更何况,若真有阴谋,背后主使必然势力庞大,自己贸然出头,很可能成为下一个被清除的目标。
他必须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确认危险,并设法化解。他的目光迅速扫视全场,寻找可以利用的契机。他注意到,负责调度乐舞的是一名太乐署的官员,此刻正站在乐师附近,神情专注。而管理宫廷事务的少府监,则坐在离御座稍远的位置。
就在这时,领舞的舞姬舞步流转,逐渐向御座方向靠近,长袖挥舞的幅度越来越大,那抹冷光再次一闪而逝!凌墨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一柄藏在袖中的短刃!
不能再等了!凌墨深吸一口气,趁着一名宦官端着酒壶经过时,假装脚步不稳,轻轻撞了一下宦官的手臂。宦官“哎呦”一声,手中的酒壶倾斜,虽然没有完全打翻,但些许酒液洒了出来,溅到了旁边一名侍立郎官的衣襟上。
这小小的骚动在喧闹的殿中本不起眼,但却成功引起了附近几名官员和侍卫的注意,包括那名太乐署的官员。凌墨立刻上前,一边低声斥责那宦官不小心,一边对衣襟被溅湿的郎官表示歉意,同时用身体若有若无地挡在了舞姬靠近御座的最佳路径前。
“无妨,无妨。”那郎官摆摆手,并未在意。
但这一耽搁,舞姬的舞步节奏被打乱了少许。她似乎迟疑了一瞬,眼神中闪过一丝焦躁,不得不调整步伐,向侧方旋转而去,与御座拉开了距离。
凌墨的心并未放下。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舞姬很可能还会寻找机会。他必须制造一个更合理的理由中断或改变表演。他的目光落在了案几上那些精美的青铜酒器上。一个念头闪过。
他快步走到负责御前酒水的宦官首领身边,低声而急促地说道:“公公,方才我似乎看见一名舞姬袖口有异样反光,恐藏利刃!为防万一,是否可借口酒器需更换,暂歇乐舞,让卫士近前查验?”
那宦官首领闻言脸色骤变,难以置信地看了凌墨一眼,又看向场中仍在起舞的舞姬。他是吕雉身边的心腹,深知宫廷险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尤其是刚刚经历过韩信事件,敏感时期,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宦官首领没有犹豫,立刻转身,小步快走到吕雉身边,俯身低语。吕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如刀,但她控制得极好,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对身旁的刘盈说了句什么。
刘盈随即站起身,举起酒杯,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众卿,今日酒宴甚欢,朕心甚慰。然此等佳酿,需配雅器。来人,将朕的这套西域贡酒具取来,与诸位爱卿同赏。乐舞暂歇片刻。”
皇帝突然开口要求更换酒具,虽然略显突兀,但在宴会上也算不得太奇怪的事。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们只得停下舞步,躬身退到一旁。一队手持新酒具的宫女宦官鱼贯而入,同时,几名原本守在殿门处的郎官和侍卫,在得到宦官首领的眼神示意后,不动声色地向前移动,隐隐对乐舞团队形成了包围之势。
凌墨紧紧盯着那名领舞的舞姬。只见她在乐声停止的刹那,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低垂的脸上闪过一丝绝望和狠厉。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袖口,但看到周围突然增多的侍卫和中断的表演,知道机会已失,最终缓缓松开了手,随着其他舞姬一起退下,只是那背影,透着一股死寂般的灰败。
宴会继续,新的酒具被呈上,吕雉和群臣谈笑依旧,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但凌墨注意到,审食其悄然离席片刻,回来后对吕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而那名领舞的舞姬和整个乐舞团队,在退下后便被直接带走,再未出现。
夜宴最终在一片“祥和”中结束。群臣谢恩告退,凌墨随着其他郎官一同肃立送驾。当吕雉经过他身边时,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目光在他脸上掠过,没有任何表示,但凌墨却能感觉到那目光中蕴含的深意——不是赞许,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审视,仿佛在说:“你看到了,朕也知道了。”
回到廨署,同僚们还在兴奋地讨论着宴会的奢华和舞姬的美貌,唯有凌墨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那个舞姬袖中的寒光,绝非偶然。这背后,是功勋集团不甘的反扑?是某位刘氏宗亲的孤注一掷?还是吕氏内部其他势力的阴谋?
未央宫的夜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沉。欢宴的余音散去,留下的,是更浓重的杀机。凌墨感到,一张更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他,这个意外闯入时空的异客,已然深陷其中,无法脱身。他必须更快地织就自己的网,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深渊中,找到一线生机。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