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夫人化作“人彘”的惨剧,如同一块巨大的阴云,沉沉地压在未央宫上空。尽管消息被严格封锁,但那种无形的血腥与恐惧,依旧通过宦官宫女们惊惶的眼神、大臣们更加谨慎的言行,弥漫在宫廷的每一个角落。吕雉的权威前所未有的稳固,却也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
惠帝刘盈自那日后便称病不朝,据说在寝宫中日夜惊悸,需要太医令频频用药安神。朝政几乎完全由吕雉一手把持。凌墨例行公事时,能明显感觉到宫中气氛的凝滞,连往日偶尔的谈笑也几乎绝迹。
这日,凌墨被临时指派,跟随一队郎官护送一批御用药材前往太子宫——即刘盈休养的寝宫。太子宫此时的气氛更是压抑,宫人们行走无声,面带忧色。
在宫门外等候通传时,凌墨无意间瞥见宫苑一角的情景。年轻的皇帝刘盈并未卧榻,而是穿着一身素色便服,独自坐在一处石亭中,面前放着一张古琴,但他并未抚琴,只是怔怔地望着亭外一株叶子已开始泛黄的梧桐树,眼神空洞,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悲戚和茫然。秋风吹动他略显单薄的衣袂,更添几分萧索。
这时,一名小宦官抱着一只翅膀受伤、不断哀鸣的雏鸟,匆匆从苑外经过,似乎是想去找人救治。刘盈恰好抬眼看见,出声唤住了他。
“那鸟儿怎么了?”刘盈的声音有些沙哑虚弱。
小宦官连忙跪下:“回陛下,奴婢在苑墙边发现这只雏鸟,像是从巢中跌落,伤了翅膀。”
刘盈示意小宦官将鸟儿捧近些。他仔细看了看鸟儿折断的翅膀和惊恐的眼神,脸上流露出真切的不忍。他轻轻伸出手,极小心地触摸了一下鸟儿茸茸的羽毛,雏鸟在他指尖下瑟瑟发抖。
“可怜……”刘盈喃喃道,随即对身旁的贴身宦官吩咐,“去传太医令,让他派个擅长医治外伤的医工来,务必治好它。”
宦官面露难色,低声道:“陛下,太医令正忙着为您调配安神汤药,这……一只鸟儿,是否……”
刘盈忽然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声音也提高了些许:“鸟儿怎么了?它也是一条性命!朕连一只鸟儿都救不得吗?”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己无力改变母亲所作所为的迁怒。
宦官吓得连忙躬身:“奴婢遵旨,奴婢这就去!”说罢匆匆退下。
刘盈这才稍稍平静,依旧看着那小宦官手中的雏鸟,眼神复杂,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这一幕,完整地落在了凌墨眼中。他心中震动不已。刘盈的仁慈,在这种时候,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软弱”。在刚刚经历过母亲对戚夫人施加那般酷烈的极刑之后,这位年轻皇帝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创伤,他无法反抗母亲的权威,只能将这种对暴行的恐惧与不适,投射到对一只受伤小鸟的怜悯上。
这种仁弱,在太平盛世或可称为美德,但在汉初这番波诡云谲、强权环伺的政局中,尤其是在拥有吕雉这样强势母亲的阴影下,则显得无比危险。凌墨几乎可以预见,刘盈的这种性格,注定他无法真正掌控朝局,只能成为一个傀儡般的象征。吕雉的强势与刘盈的仁弱,形成了一个极其不稳定的权力结构。
药材交接完毕,凌墨随着队伍退出太子宫。回程的路上,他一直在沉思。原本,在他的计划中,或者说在他对这段历史的认知里,吕雉之后,便是诸吕之乱与周勃、陈平等老臣迎立代王刘恒(汉文帝)。刘盈似乎只是一个短暂的、注定悲剧的过渡。
但亲眼目睹了刘盈的“仁心”,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如果……如果刘盈能够有所改变呢?如果他不是那么仁弱,如果他能够拥有哪怕一点点吕雉的果决和手腕,是否历史的走向会有所不同?吕雉的统治固然严酷,但若刘盈能够平稳接班,凭借其仁德之名,或许能缓和吕雉时期积累的社会矛盾,避免后来的诸吕之乱带来的动荡?
这个念头一闪现,便被凌墨自己否定了。性格决定命运,刘盈的仁弱几乎是与生俱来,又在这种极端压抑的环境下被进一步放大,想要改变,谈何容易。更何况,吕雉会允许他改变吗?那些盘根错节的功臣集团和吕氏外戚,又会作何反应?
然而,“另一种可能”的种子,已经悄然埋下。凌墨开始意识到,自己这个穿越者的存在,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在吕雉手下苟全性命,或者仅仅作为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他拥有超越时代的眼光和对历史走向的模糊认知,这是最大的优势。虽然改变大势如同螳臂当车,但在某些关键节点上,施加一点点微小的、恰到好处的力量,是否可能引发意想不到的蝴蝶效应?
他想到了与郭解建立的情报网,想到了自己目前在宫中虽不显赫却也算便利的位置。他或许无法改变刘盈,但他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各方势力的动向,为自己,也为……或许存在的“未来”,多做准备。
正当他思绪纷飞之际,在通往郎中令属廨署的一条宫道上,迎面遇上了似乎正要出宫的御史大夫审食其。审食其见到凌墨,脸上露出惯常的、略带圆滑的笑容。
“凌郎中,这是刚从太子宫回来?”审食其看似随意地问道。
凌墨心中微凛,恭敬行礼:“回御史大夫,下官刚护送药材归来。”
审食其点了点头,目光在凌墨脸上停留片刻,似有深意地低声道:“陛下仁孝,乃天下臣民之福。然则……宫中近日多事,还需尔等近臣多加劝慰,使陛下保重龙体为要啊。”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太后……也是用心良苦。”
凌墨不动声色地应道:“下官明白。定当谨记御史大夫教诲。”
审食其不再多言,拍了拍凌墨的肩膀,转身离去。凌墨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深邃。审食其这番话,看似关心皇帝,实则是在提醒他,或者说是在传达某种信号:太后的意志不可违逆,太子(皇帝)的“仁孝”需要被引导到“正确”的轨道上,即不干涉太后的施政。
这更让凌墨确信,刘盈的处境何其艰难。他的“仁心”,在真正的权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回到廨署,凌墨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却久久没有落笔。他原本想将今日所见所思,通过密道传递给郭解,但最终,他放下了笔。
有些念头,只能深藏心底。有些可能,需要耐心等待。他现在要做的,是继续扮演好吕雉手中那枚“有用”的棋子,同时,让自己的根系,在黑暗中扎得更深,更广。
太子的仁心,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了这宫廷的残酷,也照见了凌墨内心悄然变化的野望。他不再仅仅满足于生存,开始思考,如何在这历史的洪流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哪怕极其微小的印记。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