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山四皓的出山，如同在暗流涌动的朝堂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定石，激起的涟漪暂时抚平了部分波澜。太子刘盈身边多了四位德高望重的象征性辅佐，吕雉执政的合法性也得到了一层“尊贤”的光环加持。朝会之上，关于诸侯王的敏感议题似乎暂时搁置，气氛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平静。然而，凌墨深知，这平静之下，是各方势力更加谨慎的观望和更深层次的布局。
这一日，正值岁首朝贺之期，各地诸侯王、郡守的贡使陆续抵达长安，未央宫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凌墨被临时抽调，协助少府属官清点、登记各方贡品。这是一项繁琐却重要的工作，贡品的种类、数量、品质，往往反映了地方对中央的态度和实力。
在清点长沙王吴臣进献的礼品时，凌墨格外留意。吴臣是长沙王吴芮之子，吴芮是秦末起义元老之一，后归附刘邦，受封长沙王，其封地地处南疆，毗邻南越，位置重要且相对偏远。吴臣继位后，一向表现恭顺，岁贡从未短缺，但在政治上颇为低调，与中央若即若离。
吴臣此次的贡品颇为丰厚，除常规的犀角、象牙、珍珠、香料等南疆特产外，还有几件引人注目的珍玩。其中一件，是一尊尺余高的青铜“朱雀衔环”熏炉。炉体造型古朴，朱雀展翅欲飞，喙部衔着一枚可活动的圆环，工艺精湛，尤其朱雀的双目，是以罕见的暗红色宝石镶嵌，在光线下闪烁着幽深的光芒。
少府官员对此炉赞不绝口，认为是此次贡品中的翘楚，准备登记造册后收入禁中宝库。然而，当凌墨近距离检视这尊熏炉时，他超越时代的物理知识和观察力，让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朱雀衔环的结构，似乎过于精巧复杂了些，那枚圆环与朱雀喙部的连接方式，不像单纯的装饰，倒更像某种……机括？而且，朱雀腹部的镂空纹饰，看似是寻常的云纹，但细看之下，纹路的走向和间隔，似乎隐含着某种规律。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这炉子，会不会内有乾坤？在这样一个敏感时期，一位远离政治漩涡的诸侯王进献一件结构如此特殊的器物，难道仅仅是为了炫技？
他没有声张，而是以仔细核对贡品清单、防止遗漏为名，请求将这批来自长沙的贡品暂时单独存放，并允许他晚间再行复核。负责的少府丞见是他（凌墨近来因屡次办事得力，在宫中已有几分薄面），且理由充分，便答应了。
入夜，凌墨借口核对文书，独自进入临时库房。他屏息凝神，再次仔细研究那尊朱雀熏炉。他轻轻拨动朱雀喙部的圆环，发现环身可以极细微地旋转。他尝试着按照朱雀腹部镂空云纹暗示的某种对称或循环规律，左右交替，轻轻转动圆环。当转到某个特定角度时，他听到炉腹内部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凌墨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将炉身倒置，轻轻叩击底部。果然，一块原本严丝合缝的青铜底板应声弹开，露出了一个隐秘的夹层！夹层内，并非想象中的珍宝，而是几卷用极细的帛书书写、卷成小卷的密信！
他强压住狂跳的心，就着昏暗的灯光，展开帛书。信上的字迹娟秀而略显急促，内容更是触目惊心！信中并非吴臣本人所写，而是出自其国内一位手握兵权的重臣之手，收信人指向了另一位实力强大的刘姓诸侯王——淮南王刘长！信中言辞隐晦，但大意清晰：抱怨吕氏专权，猜忌宗室，长沙地僻，恐难自安，暗示若能联合淮南等诸侯，互通声气，彼此呼应，或可在外戚势大时保全宗庙社稷。信中还提到了近期朝廷向各国派遣“国相”之事，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和警惕。
这绝非普通的问候或诉苦，这是赤裸裸的结盟意向！虽然信中没有明确提到谋反，但这种级别的诸侯暗中串联，对中央政权而言，已是极大的威胁。凌墨瞬间明白了吴臣进献此炉的深意——这根本就是一次投石问路，或者说是风险极高的秘密通讯！利用贡使队伍夹带密信，再以精巧机关隐藏，若非他机缘巧合且心细如发，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冷汗瞬间浸湿了凌墨的后背。他发现自己握住了一个极其烫手、甚至可能引爆朝局的火药桶。直接上报吕雉？以吕雉目前对诸侯王的猜忌和铁腕，必然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不知多少人人头落地，长沙国甚至可能立刻被废，而他自己，作为发现者，也将彻底卷入风暴中心，再无退路。隐瞒不报？一旦事后泄露，他便是知情不举，同谋之罪，必死无疑。
进退维谷之际，凌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仔细将密信按原样卷好，放回夹层，恢复机关，将熏炉恢复原状。他需要时间思考，需要一个更稳妥的处理方式。
次日，凌墨没有直接去找吕雉或任何一位重臣，而是寻了一个机会，求见了近来似乎对他颇有留意、且以智计和谨慎著称的陈平。在陈平那间堆满竹简、书香弥漫的书房中，凌墨没有提及密信具体内容，而是以一种请教的口吻，描述了发现朱雀熏炉机关的过程，然后“困惑”地问道：“陈丞相，下官见识浅薄，偶见此精巧之物，心生疑惑。长沙王进献此等内藏机巧的贡品，是单纯显示其地工匠之巧，抑或……别有深意？下官不敢擅专，特来请教丞相，此事当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陈平何等人物，听完凌墨的描述，眼中精光一闪，已然明白了八九分。他沉吟片刻，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凌郎中果然心细如发。长沙地处南疆，吴王（指吴臣）一向恭顺，纵有些小巧心思，想必也无伤大雅。至于贡品……既是诚心进献，自然按例收入禁中便是。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郎中既有所疑，不妨……让该知道的人，‘偶然’得知此事。至于如何处置，自有上位者圣心独断。你我臣子，恪尽职守，不妄加揣测，方是正理。”
凌墨立刻心领神会。陈平这是在指点他，不要直接捅破，而是通过某种“意外”的方式，让吕雉或其绝对心腹（如吕媪）“偶然”发现这个秘密。这样，既尽到了臣子的责任，避免了隐瞒不报的罪责，又将最终裁决权和由此引发的政治后果，完全交给了吕雉，自己则最大限度地置身事外。
“下官明白了，谢丞相指点迷津！”凌墨躬身行礼，心中豁然开朗。
离开陈平府邸，凌墨依计而行。他通过吕媪，以一种“惊疑不定、不敢隐瞒”的姿态，汇报了在核对长沙贡品时，“无意间”触动了朱雀熏炉机关，发现内藏夹层，但未敢查看其中何物，特来请吕媪示下。
吕媪闻报，神色剧变，立刻秘密禀告吕雉。后续的事情，凌墨没有再直接参与。他只听说，那尊朱雀熏炉被吕雉以“喜爱其造型”为名，直接收入了长乐宫私库。不久之后，朝廷以“加强南疆防务”为由，向长沙国增派了一支“协防”的军队，统帅是吕雉的亲信。同时，淮南王刘长也收到了朝廷更为“关切”的慰问和警示。
一场可能引发大规模清洗的诸侯结盟危机，就这样被无声无息地化解于萌芽状态。吕雉采取了警告和监控的措施，并未立刻发作，显示了她作为政治家的克制与老辣。
而凌墨，则因这次“偶然”的发现和“恰当”的处置，再次赢得了吕雉的信任。吕雉没有赏赐他财物官位，但通过吕媪传达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凌郎中心细如发，忠于王事，朕已知之。日后，当更为用心。”
凌墨知道，这句看似平淡的褒奖，比任何赏赐都更有分量。他已经成功地让自己成为了吕雉手中一把更加锋利、也更加值得信赖的“暗刃”。而通过这次事件，他也更清晰地看到了诸侯王们暗流涌动的联盟与中央政权之间那根越绷越紧的弦。吴臣的礼物，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了帝国平静水面下的巨大阴影。
（第十九章完）